吴敏(假名)以为,她的人生在28岁这年被强制清零了。
伴随着绝望而来的,另有一种无力感。在不到20平米的客厅里,她经常无法自控地满屋子跺来跺去,脚步一刻也不能停。着实走累了,就愣在沙发边,倏地瘫坐到地上,用男友的膝盖顶着脑壳,一边回忆,一边痛哭。
今年3月,吴敏和男友脱离北京,决议在杭州定居。四个月后,一段9秒的视频和几十张伪造的谈天记录打破了两人的镇静生涯。
视频偷拍于7月7日薄暮,画面中的地址位于小区东门的快递驿站,拍摄角度由下及上,直至吴敏完全入镜。当天,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碎花连衣裙,站在堆满快递包裹的货架旁,相貌清晰可见。拿着包裹、手机的三个男子在她眼前走动,没有人注意到,不远处有人按下了录像键。
被偷拍视频部门画面
偷拍者是驿站旁的超市老板郎斌(假名)。随后,他将视频内容发到当地一个275人的车友群里,并与同伙何源(假名)分饰两角,捏造了一段“富婆”与快递员的露骨对话,谣言疯狂地流散。
8月13日,杭州余杭警方宣布转达,对中伤他人的郎斌、何源行政拘留九日。
8月13日,余杭警方宣布警情转达。
而吴敏还在黑洞中盘旋。她不得不推迟和男友原定的娶亲设计,在被原单位劝退后,她试过找新事情,但往往讲述完自己的遭遇就“没了下文”。
公然身份后,吴敏的微博成了一个“树洞”,许多网友发来私信,倾吐他们正默默蒙受的“社会性殒命”。
“你被偷拍了”
8月7日破晓,吴敏忙完事情刚要睡着,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
门外站着闺蜜刘颖和她的男同伙,在吴敏搬来杭州一个月后,两人也追随过来,决议配合打拼。
“失事了,你被偷拍了。”刘颖翻出一则视频。吴敏急遽跑到卧室抓起手机,向身在北京的同伙询问视频泉源。她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,大脑“一片空白”。
越往下翻越震惊:画面是自己一个月前取快递的场景,搭配的谈天截图却是她完全生疏的――她被塑造成带着孩子的寥寂女人,与快递员的谈天中多次自动引诱,甚至还发送旅店地址,约请对方前来相会。
站在一旁的男同伙林峰(假名)很快发现了截图的破绽。他事后回忆,将视频与伪造的谈天记录放在一起,人们自然而然会将视频中的吴敏认定为出轨女子,堪称“教科书级的中伤”。
气忿之余,他一边抚慰女友,一边思索若何应对。
两人一夜无眠。吴敏陷入未知与无助的恐惧,她不知道这段内容扩散到了那里。
当天上午十点,吴敏正准备报警,微信群的信息一波波地涌过来:同小区和周边小区的业主群都在谈论这件事,公司的微信群里也有人在议论。
没一会,几位同事也发来私信提醒:“注意安全”,她猛地意识到,失控了。
报案后,吴敏和同伙来到快递驿站,很快锁定了偷拍者郎斌,他们委托驿站老板劝他自首。一小时后,获得拒绝自首的回答,四人冲进了郎斌的超市。
第一眼见到郎斌,刘颖有些意外,“看起来像个小孩,也应该接受过高等教育,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”。
一番谈判后,郎斌赞成自首,并很快交接了介入制作虚伪内容的何源与打包流传的陶力。
事后,郎斌对汹涌新闻说,偷拍是那时有人问他在哪,“我就这样拍了一下”。
对于那些谈天记录,他称是何源看到视频后想要耍耍群友,就用微信小号,找他一起“开了个玩笑”。何源专程换了一位女生的头像,取名“ELIAUK”。
围观者
回想起来,男友林峰常会陷入自责:他要是能早点回家,或许拿快递的人就不会是吴敏,“这件事也就不会发生”。
偷拍事宜一个月后,林峰被原事情单位以无法出差等理由劝退。案子如今是他最大的事,“处置欠好会是一辈子的心结”。
几个月来,由于熬夜,他的免疫力连续下降,肾脏出了偏差,大腿浮肿,体重增加了二十多斤,医生建议他“马上住院”。早年的日子也远去了:那时,他们会约着几位密友看书聚会,再去远一点的地方爬山,日程排得满满当当。他和吴敏的合影贴满了冰箱,都是喜乐。
吴敏热情善良,路上遇到落难猫,都市抱回家悉心照顾,给它取一个亮堂堂的名字,“璀璨”。她照样中华骨髓库和遗体募捐的志愿者。
林峰想不通,这么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蒙受这样的谣言。
为了避开小区的闲言碎语,吴敏把散步的时间推迟到了深夜十一二点,8月闷热,她也戴着口罩,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眼。
热得喘不上气,汗水也顺着脸淌下来。她只管不与人对视,“怕被人认出来” 。仅有的几回外出,是去律所。途中遇到路人摄影,明知对方没有恶意,她也会条件反射般躲开,制止入镜。
有次途经一对伉俪,走开了四五十米,林峰听到死后传来议论,“刚那女的是不是被造谣的谁人?”两人不由地加快了脚步。
8月7日报警前,小区住民在业主群里的话,更是口无遮拦。吴敏难以释怀,那些围观者“吃瓜”的脸色。
在她的原单位,一位8月1日入职的新同事偷拍了她,把三秒的视频发给了打包流传的第三人陶力。吴敏报案后,这位同事还私信她,“谁人男的呢?你们发生关系了吗?”
那几天,她收到太多这样的信息了。就连远在外洋的人也发来短信问:“听说你和快递员发生关系了。”那些以体贴为名的打探让她很不舒服,她最先频仍地删除联系人。
新闻在公司传开后,原单位以“其身体、精神状态十分疲弱,已对公司营业开展造成严重影响,且短期内无法复工履职,同时对公司声誉发生一定负面影响”为由,劝退了她。
吴敏最先整夜整夜睡不着。她瘫坐在床上,眼光凝滞地望向窗外,喝完咖啡就吸烟,一包接着一包。
劝不动女友时,林峰也会蜷曲在沙发上,这是他最难受的时刻。他会静静的抚慰吴敏,直到她缓过这股劲。
到了深夜,吴敏会猛地身体抽搐,发出“啊”地尖叫。惊醒后,她止不住地念叨在梦里被人追杀的场景。这让林峰感受,“太反常了”。
9月8日上午10点,吴敏和男友林峰来到医院,当她掏出一叠厚厚的检测讲述递给医生时,医生温柔地对她说了句,“这件事对你的危险这么大,他们这么做的缘故原由只是好玩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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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瞬间绷不住了,眼泪顺着眼角掉了下来。这一天,她被确诊为抑郁状态。
吴敏的抑郁症诊断讲述。
息争
吴敏和林峰一度想过息争。
郎斌拘留时代,他的妻子自动添加林峰的微信表达歉意。在微信头像上,他们看到了郎斌的孩子,“可能就两三岁”。
吴敏以为,孩子太可怜了,若是郎斌被判刑,那孩子也许要背负父亲的污点。而她,也想通过息争,了却这件事,早日回归正常生涯。
在息争方案中,吴敏希望对方宣布一个致歉视频,完整陈述事情经由,她甚至自动提到,他们可以戴口罩和墨镜录制视频。
但郎斌和何源进一步要求,视频要打码。
这激怒了吴敏。她想起,郎斌那时偷拍她时,哪怕打个码,事情也不至于云云糟糕。她越想越气忿,双手不自觉地发抖,连微信都发不出去了。
不久后,何源又私下找过一次吴敏。
那次在咖啡厅的碰头,何源对她说了声“对不起”。事情过了这么久,这是她听到的第一声致歉。
她有些被打动了,但厥后她以为,“其实是被自己感动了”,何源此行是希望削减赔偿。
吴敏曾要求每人赔偿五万八千两百元的用度,包罗吴敏6个月的人为、林峰3个月的人为、状师费、公证费及处置此事发生的交通用度等。
对此,郎斌在接受汹涌新闻采访时示意,他简直有错在先,“也给对方造成了一定的危险,但该做的已经做了”。
郎斌称,他已按要求录制致歉视频,但吴敏方却迟迟不愿宣布,并声称致歉毫无诚意。“她提的赔偿金额另有一些内容不太合理,我要求是看明细流水之类的,然则她也都没有做,后面就没有联系了。”
对此,林峰回应称,郎斌自始至终没有在任何场所问他要过流水。
最终,双方未能杀青息争。
维权
10月26日,吴敏向杭州市余杭区人民法院提起刑事自诉,要求以中伤罪追究郎、何两人的刑责。
吴敏来到余杭区人民法院递交自诉质料。
让代理状师郑晶晶印象深刻的是,吴敏看上去有些疲劳,但她心里十分执着。
8月12日,吴敏在微博宣布动态:“人人若是看到流传的中伤信息,请截图发我!请托列位了!”她会一条条点开网友的微博私信,保留有用证据,并逐条答谢。
她也最先在业主群里发声,解释自己受害人的身份,并呼吁邻居们通过截图或录屏转给她相关信息。
有人发来抚慰、致歉,也有人帮她网络证据。这些支持让她逐渐找回气力,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似乎移除了,她“抱着手机委屈地哭了好一会儿” 。
郑晶晶明白吴敏对拘留九天的效果“无法接受”,她提出了两种方案:
其一是刑事自诉。但调查取证的难度较大,没有警方的侦查权,哪怕是状师,调查取证的权限也十分狭窄,普通人更不够,证据牢固存在障碍。
第二种方案是走名誉权侵权的民事诉讼。就现在的证据而言,郑晶晶以为该方案的胜诉几率更大,赔礼致歉及赔偿损失的诉讼请求都没有问题,而且这个方案可以主张精神损失赔偿金。
但吴敏立即决议,选第一种,“只要有一丝立案的可能,我们就选择刑事自诉”。
她想过可能立案,也可能被驳回。若是驳回的话,也许会忧伤,接受也需要时间,但终究不会由于没有追责而悔恨,“即便有颠簸,也是无憾的颠簸”。
“我不是一个人”
决议站出来后,吴敏陆续收到生疏人的大段私信。
一位独居女孩告诉她,自己晚上睡觉会感应畏惧,以是一宿不关灯,这被同小区的人拍了下来,发到了业主群里。
“你是不是在接客?”“你是不是不良行业的从业者。”
谣言在小区里迅疾流传,女孩感应周围人不加掩饰的厌恶眼光。
吴敏用自己的履历激励她,也谈到自己的维权履历。但回复就像沉入大海,女孩再没了新闻。直到半个月后,对方发来一则信息,说她患上了抑郁症,正在住院治疗。
这件事深刻触动吴敏,让她感应不是为自己一个人“要合理”。
在她的微博树洞里诉说的受害人,岁数都很小,有的可能还没结业,或者刚步入社会。她们自身“没有那份气力”,面临谣言和网络暴力,“最先展现的是恐惧、退缩和不知所措”。
吴敏想到自己也曾履历这些,可能因此错失网络证据的机遇,最后往往是维权失败,“当坏人没有受到责罚的时刻,她们只会责罚自己” 。
12月14日,吴敏收到了“今年以来的最好新闻”:杭州市余杭区人民法院正式受理了她的刑事自诉。
余杭法院立案受理吴敏(假名)的刑事自诉。
“立案了,我这个坎就过去了”,她对汹涌新闻说,“立案说明这件事情是违法行为,不是开顽笑” 。
采访间隙,吴敏走到阳台,点燃一根烟,徐徐吐出烟圈,她微微闭上眼养神,这是难过的片晌平静。
她还没来得及计划未来,有人劝过她脱离这里,她绝不犹豫地反问:
“做错事的是他们,我们为什么要躲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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